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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问与趣味

梁实秋

前辈的学者常以学问的趣味启迪后生，因为他们自己实在是得到了学问的趣味，故不惜现身说法，诱导后学(1)，使他们也在愉快的心情之下走进学问的大门(2)。例如，瘐任公先生就说过(3)：“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4)的人，倘若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5)，把里头所含一种原素名叫‘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的仅有个零了。”任公先生注重趣味，学问甚是渊博，而并不存有任何外在的动机，只是“无所为而为” (6)，故能有他那样的成就。一个人在学问上果能感觉到趣味，有时真会像是着了魔一般(7)，真能废寝忘食，真能不知老之将至，苦苦钻研，锲而不舍，在学问上焉能不有收获?不过我尝想，以任公先生而论，他后期的著述如历史研究法，先秦政治思想史，以及有关墨子佛学陶渊明的作品，都可说是他的一点“趣味”在驱使着他，可是在他在年青的时候，从师受业，诵读典籍(8)，那时节也全然是趣味么?作八股文，作试帖诗(9)，莫非也是趣味么?我想未必。大概趣味云云，是指年长之后自动作学问之时(10)而言，在年青时候为学问打根底之际恐怕不能过分重视趣味。学问没有根底，趣味也很难滋生。任公先生的学问之所以那样的博大精深，涉笔成趣，左右逢源，不能不说的一大部分得力于他的学问根底之打得坚固。

我尝见许多年青的朋友，聪明用功，成绩优异，而语文程度不足以达意，甚至写一封信亦难得通顺，问其故则曰其兴趣不在语文方面。又有一些位，执笔为文，斐然可诵，而视数理科如仇讐，勉强才能及格，问其故则亦曰其兴趣不在数理方面，而且他们觉得某些科目没有趣味，便撇在一旁视如敝屣(11)，怡然自得，振振有词，略无愧色，好像这就是发扬趣味主义。殊不知天下没有没有趣味的学问(12)，端视吾人如何发掘其趣味，如果在良师指导之下按部就班的循序而进，一步一步的发现新天地，当然乐在其中，如果浅尝辄止，甚至躐等躁进，当然味同嚼蜡，自讨没趣。一个有中上天资的人，对于普通的基本的文理科目，都同样的有学习的能力，绝不会本能的长于此而拙于彼。只有懒惰与任性，才能使一个人自甘暴弃的在“趣味”的掩护之下败退(13)。

由小学到中学，所修习的无非是一些普通的基本知识。就是大学四年，所授课业也还是相当粗浅的学识。世人常称大学为“最 高学 府”，这名称易滋误解，好像过此以上即无学问可言。大学的研究所才是初步研究学问的所在，在这里作学问也只能算是粗涉藩篱，注重的是研究学问的方法与实习。学无止境，一生的时间都嫌太短(14)，所以古人皓首穷经，头发白了还是在继续研究，不过在这样的研究中确是有浓厚的趣味。

在初学的阶段，由小学至大学，我们与其倡言趣味，不如偏重纪律。一个合理编列的课程表，犹如一个营养均衡的食谱，里面各个项目都是有益而必需的，不可偏废，不可再有选择。所谓选修科目，也只是在某一项目范围内略有拣选余地而已。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犹如一个科班出身的戏剧演员，在坐科的时候他是要服从严格纪律的，唱工作工武把子都要认真学习，各种脚色的戏都要完全谙通，学成之后才能各按其趣味而单独发展其所长。学问要有根底，根底要打平正坚实，以后永远受用。初学阶段的科目之重要的莫过于语文与数学。语文是阅读达意的工具，国文不能便很难表达自己，外国文不能便很难吸取外来的新知。数学是思想条理之最 好的训练。其他科目也各有各的用处，其重要性很难强分轩轾，例如体育，从另一方面看也是重要得无以复加。总之，我们在求学时代，应该暂且把趣味放在一旁，耐着性子接受教育的纪律，把自己锻炼成为坚实的材料。学问的趣味，留在将来慢慢享受一点也不迟。

注释

(1)“不惜现身说法，诱导后学”译为And they are ever ready to cite their own example by way of advice。“不惜”原意“舍得”，在此可作“乐于”解，故译为ever ready，等于always prepared。“诱导后学”译为by way of advice即可，其中by way of是成语，作“为了”解，等于for the purpose of。

(2)“走进学问的大门”也可直译为to enter the gate of learning。现译为to gain access to scholarship，其中to gain access to是惯用搭配，作“进入”、“到达”解。

(3)“梁任公先生就说过”译为the distinguished scholar Liang Qichao once said wittily，梁启超号“任公”，现译梁的全名为Liang Qichao，并在前面加distinguished scholar，便于外国读者理解梁为何许人。译文还针对上下文添加wittily(风趣地)一词。

(4)“趣味主义”译为interest-ism，其中ism乃表达“主义”而采用的英语后缀/

(5)“倘若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译为If you broke down Liang Qichao’s stuff into its component parts，其中短语动词broke down意即“分解”(to decompose)，例如Water can be broken down into hydrogen and oxygen。

(6)“只是‘无所为而为’”意即“只是为研究学问而研究学问”，故译为solely for its own sake，等于solely for the sake of scholarly study。

(7)“像是着了魔一般”译为like one possessed，其中possessed(为过去分词)作“着迷”、“鬼迷心窍”解。

(8)“从师受业，诵读典籍”译为he was a pupil chanting ancient Chinese books under a private tutor，其中a pupil… under a private tutor表示“从师受业”。“师”指“塾师”，译为private tutor。又chanting ancient Chinese books表示“诵读典籍”。

(9)“试帖诗”为科举考试所采用的诗体，其格式限制比一般诗严格，现和“八股文”一并以释义法译为stereotyped (或rigid-style) essays and poems prescribed for the imperial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

(10)“年长之后自动作学问之时”中的“自动作学问”实际上指“独立作学问”，故译为independent studies，不宜按字面直译为engage in voluntary studies等。又“年长之后”不仅指“成年”，还包含智力成熟之意，故译为when one is mature enough。

(11)“便撇在一旁视如敝屣”也可直译为cast away… like a pair of worn-out shoes，保持原文的形象比喻。现意译为cast away… like something utterly worthless，似较明白易懂。

(12)“没有没有趣味的学问”译为there is no learning but is capable of engendering interest，其中but是关系代词，常用于否定词后，相当于that not。

(13)“在‘趣味’的掩护之下败退”的意思是“借口‘缺乏趣味’而放弃不干”，故译为back down on the pretext of “no interest”，其中back down是成语，意同beat a retreat。

(14)“学无止境，一生的时间都嫌太短”译为Art is long, life is short，其中Art 为古词，作“学问”、“知识”解，和learning, scholarship同义。Art is long一句见于美国十九世纪诗人Longfellow名著A Psalm of Life，今借用之。“学无止境”也可译为There is no limit to learning。